作家張步真
□王幼飛
去王家河岸邊散步，經常遇到張步真和李老師夫婦并肩而來。每看到這位著名作家的身影，就想到他作為文學“岳家軍”的主將，如今還在筆耕不輟，新作迭出，洋溢著青春活力，不禁感嘆：步老不老??！
喊他“步老”，是平江的習慣。我跟他散步，聽他談講，有如是無約的采訪，使我對這位老作家多了些了解，增加了敬意。
工棚初試
遇到步老，有種“老鄉見老鄉”的感覺。其實張步真是湘潭韶山人，1937年出生。1954年7月，他從中南兵工學校畢業后，分配到平江縣紡織品公司任統計員。我與他相識在上世紀70年代后期，聽同事介紹他是寫小說的作家，我對他十分敬慕。此后，我經常讀他的作品，雖然直接打交道不多，倒像時常見面一般熟知。他17歲到平江，在平江立業成家，結婚生子，25年后離開，將最美好的青春年華獻給了平江老區。他以平江為第二故鄉，是理所當然的。
張步真1978年11月調到岳陽地區文化館任文學專干。幾年后我也調到岳陽辦報，見面多了起來。我跟他散步時，他?；貞浽谄浇纳?，有歡樂也有坎坷，但他從不談坎坷 。他總是談起平江的清水沃土滋養了他的身心，山風地氣給了他創作的靈感，使他走上了文學之路，使他取得了創作上的豐碩成果。他說：“在工棚里初次試筆，永遠忘不了。 ”
那是1958年冬天，張步真采購木材來到黃金洞深山林區。伐木隊在高山林地采伐，要沿溪流將木頭牽引到汨羅江邊，再扎成木排，放筏到縣城。一次天下著大雪，不能伐木，工友們只好待在工棚里烤火、打撲克。張步真不想打牌，在旁邊看書?？蠢哿?，想起林場工人冒著寒風，踏冰破雪上山，完成伐木任務的感人事跡，很是激動，嘗試著寫出了1400字的文章《英雄的伐木隊》。天晴下山，他第一件事就是將稿件信投進了郵箱，寄給了省報。1959年2月26日，文章在《湖南日報》發表了。第一次的成功，像星火般點燃了他心中的理想之火，鼓動了他的寫作激情。
為了學習寫作，他跑到縣城書店，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買來一包喜愛的書籍，如饑似渴地閱讀，堅持不停地學習，不斷地思考、寫作。在報紙上發表了七八篇文章后，他從閱讀過的文學作品中受到啟發，又嘗試著構思小說創作。他聯想起生活中熟悉的人物，5月間寫出第一篇短小說《黃豆種子》，寄給《湖南文學》，不久接到采用通知，頓時血脈賁張，意氣風發。然而等了很久卻不見發表，后來聽說是撤稿了。
受到了打擊，張步真沒有灰心，而是看到了差距，下決心繼續練筆。不久，短篇小說《老樹新花》，終于在《湖南文學》上發表了，極大地鼓舞了他的創作激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遍地有黃金
談起文學創作，步老就有講不完的話。他總結自己的文學創作成果，“完全是生活的慷慨饋贈”。
他的體會是，作家一定要有生活根據地，要切實感受那里的山風地氣，作品才會有靈氣。 “我每一次下基層生活，都會發現新題材，就醞釀著寫出一部新作品?！?/p>
那時候縣城各機關部門單位都要抽人下基層，年輕人常被點將。張步真對此欣然接受，總是愉快地下到基層與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他在連云山區，寫出了小說《追花奪蜜》；到幕阜山蹲點，又寫出了小說《老獵人的夢》，后獲湖南省文藝創作獎和《芙蓉》文學獎。
1965年平江縣小水電建設成效顯著，全國小水電建設現場會將在平江召開?？h領導要張步真寫個花鼓戲在會議期間演出。好在他對小水電建設情況熟悉，很快寫出了一個小戲《好消息》，圓滿完成了任務。1966年2月在《湖南農村報》分期刊載。
這一炮打響了，縣領導把張步真看作下凡的“文曲星”，又要他寫一個反映小水電建設的電影劇本。張步真年輕氣盛，憑著生活中積累的素材，奮戰20多天，寫出了電影劇本《創新天》。
1974年，珠影廠通知張步真去廣州，參加電影創作學習班，修改《創新天》劇本。第二年，上海電影制片廠也翻出了他的劇本稿，通知他參加電影創作學習班。張步真原來在山區基層，接觸外界信息少，這幾次參加創作學習班，聽講座，看電影、參與討論劇本，研究如何塑造人物，了解了新信息，開闊了眼界。雖然電影沒有成功，但他覺得增長了知識，學到了不少東西。
他回到原來的生活中，聯想到蓄積的素材，靈感迸發，接著又寫出了短篇小說《帆布包的故事》《山區貨郎》，發表在《湖南文學》上。還寫出了《縣委書記》《深沉的記憶》等10多篇。
他在爽口公社任財政干事時，負責管收財稅，業務很忙。聽說有個老干部接待了一個拿有紅軍借條的農民（因為貧困不得已想找政府補償），為這個農民“討債”的故事。張步真靈感一動，抓住這個題材，很快寫了篇短小說《深沉的記憶》，發表在1980年《洞庭湖》創刊號上，隨后《小說先刊》創刊號上轉載了。
步老感嘆，是山區群眾教給他認識社會，是基層生活給了他文學源泉。他深有體會：“在基層的生活中，文學創作的題材很多，遍地有黃金！”
僥幸與慶幸
張步真的文學創作并非一帆風順，作為老熟人的我也知曉一點。
上世紀60年代初，張步真被調到《平江報》。他在那里熟悉編報流程，鍛煉了文字功夫?？墒菦]多久，又被抽到“平江革命斗爭史編寫辦公室”，跟隨老紅軍吳自立少將下鄉，搜集史料?！捌绞忿k”剛掛起牌子，編寫“平史”還沒有開始動筆，因為廬山會議召開后，全國開展反右傾運動，政治風云突變，“平史辦”奉令撤銷，抽調的人員都回原單位。張步真不想回商業系統，申請下基層去。他被調到安定區公所，基本上是駐村辦隊。
后來，中央調整文藝政策，有的文學刊物籌備復刊，省里通知各地文化部門，將開辦學習班，要選送作者帶作品參加。當時許多老作家沒有恢復工作，有的還在偏遠農村勞動改造，更沒有什么作品。張步真卻一直扎在基層，一直在堅持寫作。他帶著小說稿《追花奪蜜》與會學習，修改后在新復刊的《湘江文藝》發表了。
《追花奪蜜》寫山鄉農民如何養蜂，追求甜蜜的幸福生活。這部作品很快引起注意，湖北省漢劇院、上海市滬劇院以及岳陽地區花鼓戲劇團都改編為地方戲劇，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追花奪蜜》連環畫。
業界同行說：這就是純文學的魅力，張步真堅守了純文學的高地，他是純文學的帶頭人。
1974年，在批判“復辟”運動中，有工宣隊進駐省文藝單位，有人將他的《追花奪蜜》翻出來，說沒有寫階級斗爭，提出要批判張步真。有次張步真到長沙辦事，住進文藝單位招待所，有人直對張說：“你這是鼓吹‘尋花問柳’?！睆埐秸鏇]好氣回答：“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闭谒麄儾邉澟袕垥r，《湘江文藝》主編、一位抗戰時入黨的老干部站出來，說：“張步真也是工農干部，批他干什么呢？”這才將邪氣壓了下去。張逃過一劫后，回想起來深感慶幸：慶幸長期蹲點辦隊，確實成了“工農干部”；慶幸有了文學創作愛好，工作之余坐在書桌前與創作的人物交流，其樂無窮。
張步真于198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4年起，歷任岳陽市文聯副主席、市文化局局長、市文聯黨組書記，湖南省文聯第六屆副主席，湖南省作協第三、四、五屆理事，省政協第五、六、七屆委員。1995年，張步真被評為國家一級作家。
運氣與底氣
散步時，步老健步疾行，跟著他走不能懈怠。他邊走邊談，我像采訪似地聽，有時也與他討論。我提到他有的作品影響大。他說：“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也是運氣?！蔽艺f：“這不完全是運氣，是你有底氣?！?/p>
談到隨著改革開放大潮涌來，新思潮不斷出現，通訊科技迅猛發展，我說：“有的文藝工作者覺得網絡微信發達了，不需要下去了，不需要體驗生活了。對于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精神，現在好多人不講了?！辈嚼险f：“別人不講，我講?！蔽矣终f：“還聽說有的作家寫出的東西鎖入屜子里，不敢給子女看?！辈嚼现v：“我寫的文章，都是先給家人、子女看的?！?/p>
張步真始終踐行堅持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堅持深入基層，深入生活。他以嚴肅的心態來對待文學創作，經常提醒年輕人：文學不能離開生活，作家不要遠離故鄉。搞文學創作，基層生活是必修課。幾十年來他自己就是這樣身體力行的。他堅持進山區踄湖鄉，蹲點辦隊，訪貧問苦。他去檔案館、圖書館、紀念館，尋找資料，查看史證，研究分析，構思立意，提煉主題。正如著名紀實作家葉永烈先生那樣，追求“大題材、高層次、第一手?！?/p>
正是步老以嚴謹的態度來搞創作，他的文學作品主題立意深刻，構思縝密精巧，思想性和藝術性都是底氣十足。有時地方刊物沒有重視，卻被外地的刊物選中，在突出位置上發表了。步老介紹，如《老獵人的夢》較早提出了“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的問題，刊發在1980年《芙蓉》創刊號?！渡畛恋挠洃洝方沂玖死细鶕厝嗣駥Ω锩鼘t軍的無私支持，提出如今對貧困的老區人民怎么“還債”。這篇小說不長，被《小說選刊》創刊號發出。
進入90年代，張步真專心致志寫紀實文學。他回憶起寫老紅軍干部喻杰的長篇報告文學《魂系青山》，完全是偶然的“遵命”文學。這個題材在當時并不時髦，張步真擔心寫出來不好辦，猶豫了好久。一次遇到市委組織部部長，他講出了擔心，部長為他壯膽說：“你寫好，組織部來發?！?/p>
盡管張步真與喻杰熟識，聽說過許多故事，可他還是再回平江采訪，與基層干部群眾交談，進一步了解細節。他寫出了20多萬字的《魂系青山》，在1990年6月《洞庭湖》第4期發出。市委組織部訂購3萬冊，發到基層黨組織。
不久，北京來了通知：要召開作品座談會。張步真等人到了北京，才知是《文藝報》舉辦的，中宣部、文化部有關部門和各文化出版單位、新聞媒體都派人來了。會中，有位老同志對張步真說：“你為我們老干部出了一口氣，好哇！”7月10日召開的作品座談會，14日各大報刊發出報道，還上了央視《晚間新聞》。
繼《文藝報》后，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上?！段膶W報》和上海市新華書店，又召開了《魂系青山》作品座談會，湖南也開了作品座談會。這部書印了13萬多冊，還獲得了1992年“湖南文學藝術獎”和“全國第二屆長篇紀實文學獎”。
張步真先生創作出版的部分著作。王幼飛 著
張步真出生于韶山，從小聽說了許多關于毛主席一家數位親人為革命獻身，毛主席與鄉親來信、交往的故事，鄉情難忘。1993年，他以毛澤東1959年回到韶山，掏錢請了七桌親朋舊友，向鄉友敬酒敘舊為引子，寫出一個個活生生人物的鄉親群像，來襯托毛主席的親民又偉岸的形象，創作出《桑梓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于1993年12月以《紅墻里的桑梓情》為題結集出版。緊接著，《人民日報·海外版》又以《毛澤東的鄉親》為題，于12月10日起，全書節選連載20天。過了三十年，2022年6月，人民出版社以《韶山沖往事》為題，重新修訂出版。
1996年秋，張步真在長沙與珠海出版社李編輯聊天時，他想起1961年在平江縣甕江公社金鑼大隊辦點，任務是要辦好食堂，不能餓死人?？刹痪?，傳言隔鄰的長沙縣天華大隊的公共食堂解散了。正在疑惑、辟謠中，縣里來了緊急通知：“食堂解散”。干部群眾十分驚愕，又喜形于色。幾十年了，張步真還印象至深，跟李編輯談了這件事。李立即約稿。
張步真又去到天華村采訪。他先找到已經82歲的原大隊黨支部書記段樹誠。聽說要寫書，段樹誠痛哭流淚，與他談了3天3夜。張步真又找干部群眾談，找檔案館查資料。他創作了22.5萬字的《渴望真話——劉少奇在1961》，記述國家主席劉少奇在國民經濟困難時期到天華村深入調查的感人故事。該書出版后，《人民日報》《中華讀書報》等多家報刊轉載和連載，引起熱評。2019年，《文藝報》“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文藝巡展中，《渴望真話——劉少奇在1961》被列為優秀文學傳記作品。天華村青年楊義還專門自費建立了紀念館。
他還寫出長篇報告文學《突圍》、小說集《遠處傳來沉悶的槍聲》和紀實文學《親家》等，都深受讀者歡迎。在張步真的影響帶動下，岳陽老中青作家近些年深入基層一線，關注社會熱點和民生大事，文學“岳家軍”捷報頻傳。
不負洞庭
在王家河滕子京和范仲淹雕像公園旁邊的長椅上，張步真介紹，他兩次自我突破：一次是為了更好更快地寫作，年過半百了，下決心開始苦學電腦打字，學習接發郵件，隨后又學習用智能手機。二是快到退休了，要從山區老區的情境中轉身，去研究湖湘文化。
他過去的作品，從開國領袖、將軍英模，到普通農民群眾，筆下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親切可信，受到讀者的熱烈點贊，產生較大的反響。張老還有創作的小說、報告文學、散文、評論等多部著作獲獎。有評論家著文說，張步真在寫“紅色”題材報告文學作品方面，不但是其承前啟后的關鍵作家，而且是集大成式的文學“岳家軍”的主將。他的報告文學作品是一面高揚的大旗，在全國有著廣泛的影響。
步老在平江山區生活了25年，在洞庭湖邊生活了40多年。他從沐連云幕阜山風云霧，調到岳陽后觀洞庭長江波瀾濤浪，視野更加廣闊高遠，思考更加嚴密深邃。他常仰望岳陽樓雄姿，靜觀江湖勝景，發思古之幽情，起憂樂之情懷，心潮激蕩，浮想聯翩。他以平江山區的生活素材和印象創作了不少好作品，來到了洞庭湖邊，“覺得如果我不寫點什么，就辜負了洞庭湖的碧波清風”。
他決心去探索湖湘文化的發源地，去研究傳統愛國精神，要寫新的作品。他再次到汨羅江畔實地考察，深入洞庭湖區覓蹤尋訪；他重新鉆研湘楚文化的傳統精髓，探究先輩前賢愛國憂民的思想瑰寶。從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到柳宗元、滕子京、范仲淹；從左宗棠、郭嵩燾到吳獬、劉璈、蘇輿等，他深入研究，縱古觀今，懷著朝圣者的心態，從心靈上與他們對話；從“上下求索”到“先憂后樂”，探究他們不以榮辱而進退，不為生死而喜悲，百折不撓地追求理想與信念的精神，構思創作歷史人物散文。張老說：“我不是歷史學家，要搞清這些人的歷史，弄清楚他們與洞庭湖的關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p>
張老不喜煙酒，不喜應酬，不愿被關注；就喜歡清靜，愛看書，愛寫作。他懷著一片赤誠，全身心地為人民的精神文化采花釀蜜。幾年來他寫作出歷史人物散文共19篇，20多萬字，結集為《江湖之遠》，2015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后，2022年6月人民出版社又重新修訂出版。
《江湖之遠》的問世，文學界有人點贊評說：張步真是一個對社會負責任的作家，他在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有優秀作品。90年代初他的《魂系青山》引起轟動。沒想到他退休多年之后，又寫出《江湖之遠》，登上一個新的高峰。
老當益壯
張步真將自己出版的文集等一系列著作，贈給平江童市鎮煙舟村農家圖書室。 王幼飛 攝
步老1998年退休后，熱心投入到社會文化公益事業中，積極為發展文學事業服務。1999年，他創建市老年大學文學班，任教整整10年。2006年，又發起成立了市老年文學協會，到2023年交班，擔任會長18年。
他退而不休，四處奔波跑腿，申請經費，聯系采風，講課傳經。他每年都組織舉辦幾次文學知識講座，組織會員到基層去采風。還創辦了文學刊物《洞庭紅葉》，為老年文學愛好者搭起了一個發表作品的園地。步老常應邀去到縣區基層文聯和企業、社區、學校講課，指導業余作者寫作；他不斷地為新人新作寫序撰評，參加新書發布會、讀書會，熱心推介；他不辭勞苦送書到鄉村農家書屋，為豐富農村文化出力。一個人一時做點好事不難，幾十年、一輩子做好事，就不容易了。步老幾十年來埋頭文學創作，一輩子在為文化宣傳推廣服務。許多認識他的人，都稱贊步老是“老當益壯的文化志愿者”。
今年4月9日下午在王家河邊，步老說：“現在腿腳有點痛，不能走太遠了，眼睛也看不清了?！蔽覄袼灰咛h，就拉他坐在長椅上談聊。
想起步老65年來，要上班，要做行政事務工作，如他說的：“我的所有文學作品，都是利用工作余暇完成的?！彼麆撟鞯奈膶W作品出版有16種，共400多萬字。1995年湖南省人民政府授予他勞動模范稱號。2019年他編輯出版了9卷《張步真文集》。
步老創作的作品，既接地氣，又揚正氣，高揚主旋律，傳遞正能量，給社會貢獻了許多經典文化瑰寶，為人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他的文學作品既是文學藝術的大山，又是思想道德的高峰。步老永遠不老，他就是這座高山上屹立的長青不老松！
